古老悠远的音节是“卡拉其古”,我在这个神秘灿烂的音节上游历。
无论是“卡拉”,还是“喀喇”,似乎都是蒙古语“hala” 的音译,在整个新疆的周边,带有“ha la”的地名比比皆是,烙下了蒙古人统治西域的印记。
向南出塔什克尔干,是草滩与戈壁相间的小块平原。绿色与黑色拼出的画面,是大自然这位印象大师的随意涂抹的杰作。有白色的羊群在游弋。两个衣衫褴褛、面容俏丽的塔吉克女孩把石子往上抛起,然后接住。这是汉地女孩也玩的“抓子”游戏。沿中巴公路黑色的柏油路面走70余公里,向西一转,就又是石头滩了。一支喧嚣的混浊的水面从山中射出来,向东融进叶尔羌河。“铁马儿一样的雪水河哟……”一个只会唱一句歌词的军人把黑色河流哗啦啦的旋律哼了出来。
卡拉其古,黑色的河流或黑色的通道。在古代,没有河的地方不可能成为路,所有的路都傍河而行。是河流切开了大山,切出了道路。
在卡拉其古两山夹峙的山谷中一直向西,可以从克克吐鲁克的山口进入阿富汗的瓦罕走廊;从这条走廊可以抵达阿姆河流域的土兰平原。那里有游牧民族最向往的草原和湖泊。向西南走,则可以通过明铁盖山口进入巴基斯坦,进入印度。这条路现在被称为丝绸之路南道。
铁骑突突,驼铃声声,壮士如云,脚步如风,走啊,走啊……路迢迢,路漫漫,路蜿蜒,路是历史之河上一道铁索,经常让我们拉着它,来一番生者对逝者的思考,生者对生存的询问。
汉代的张骞、班超,晋代的法显,北魏的宋云、惠生,后晋的高居海,唐代的玄奘,元代的意大利人马可·波罗都走过这条路。这些杰出的人物在走过这条路之前并不杰出。是这条路使他们杰出的。那些没有文字,无法记载自己民族历史的游牧者留下的是空白,那些有文化素养却顶不住恶劣环境挤压的过客也成了空白。只有那些文化素养极高,体魄强健,意志坚定,并且活着走完这条路的人才是杰出的。
路造就了他们。
想到当年这些伟大的旅行家、探险家躬着身子,顶着寒风,用干裂淌血的嘴啃着冻硬的食物,一步一步蠕动在山间,或为国家开拓疆土,或为自己寻找光荣,心中便充满了感动。
有位大诗人说,蚕在吐丝的时候,没想到吐出了一条丝绸之路。
真是出色的想象与浪漫。
世界远不如诗人想得那么美好。地图所有能找到的所谓“丝绸之路”,无论是吐蕃丝路、西域丝路、草原丝路,还是什么别的丝路,几乎全部是因为军事目的而打通。世界交通史的墨迹恐怕只有跟随着世界战争史的血迹才能展开。
征服的野心,统治的霸业是气吞如虎的,要比发财的欲望艰苦卓绝得多。
中国有文字记载的最早出入西域之人,是二千一百多年前的张骞。这个不屈不挠,一心向上爬的小人物用二十年的时间三次出使西域,最远抵达了兴都库什山阿姆河上游。他三次西行,一次是联络大月氏合击匈奴,一次是说服乌孙合击匈奴,一次是亲自带兵攻打匈奴,皆为扩张领土安宁边塞服务。
丝路上的商队不过是战争躯体上的几只大蚂蚁,它们在战争巨人打累了,打起呼噜的时候,冷不丁地衔上货物溜溜达达跑几趟,换一些互通有无的银子。
当战争醒来的时候,无论多么庞大的商队都无法打通丝路。对战争来说,土地才是最巨大的财产,是最幸福的梦想。
甚至连“丝绸之路”这个充满和平色彩、商贸色彩的名称也是近代人创造的。这是一个碧发蓝眼的西方人,名叫李希脱和芬,德国地理学家。他用这个名字表达了西方人对中国人开辟的这条伟大通道的钦佩,结果便误导着我们大谈丝绸贸易,以为这条路真是柔滑细腻手感极好的纺织品铺成的。事实上,古代人背负剑戟冒死沿这路行进的时候,更多的是为了宝马、美女、土地和奴隶。
蒙古大军在“葱岭”──帕米尔留下的也是鏖战之后深深的马蹄印。
1219年,成吉思汗的儿子们率领的蒙古骑兵向北扫荡俄罗斯,成吉思汗本人则正在今天的阿富汗、巴基斯坦一带开拓疆土。他甚至计划让他的遮天避日的马队翻越白雪皑皑的喜玛拉雅山脉,取道西藏返回故土。这时,老英雄忽然觉得力挽强弓的手臂有些酸痛,惯骑骏马的腿脚也有些麻木,人生苦短,人生急促,老之将至,见惯了鲜血和死亡的人恰恰最惧怕死亡。大臣刘仲禄奏道:在下曾听说在陕西龙门山修道的长春真人邱处机行年三百余岁,有长生不死之术。
成吉思汗龙颜大悦,立即悬虎头金牌,令刘仲禄“逾越山海,不限岁月,期必致之”,敦请邱处机来见。
邱处机曾拒绝于金朝和南宋两位皇帝的邀请,很清高的。但刘仲禄万里而来,虎头金牌上书“如朕亲行,便宜行事”八个大字,心下感动,曰,此乃天意。竟不顾72岁之高龄,沿丝路之北道,整整走了三年,于1221年来到成吉思汗设于兴都库什山西北坡的八鲁湾行宫。大汗见到真人,迫不及待地求教:“有何长生之药以资朕乎?”真人如实答道:“有卫生之道,无长生之药。” 这种唯物主义的回答很使大汗满意,两位老人便平等地在帕米尔高原上探讨起长生之道。
他们的研究颇有些今天高山病研究的味道。大汗从中国的养生之道中吸取营养,借助中原的人力财力,西征七年,开拓了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帝国:横跨欧亚,同时濒临印度洋、北冰洋和太平洋。
清王朝在这里进行了统一新疆的最后一战。
当时清王朝经康熙、雍正、乾隆三帝,历时60余年,致力于新疆的统一。其疆域西逾葱岭,西北达巴尔喀什湖北岸,陆地面积达1300万平方公里。但内部叛乱时有发生。
1757年,南疆的伊斯兰一个教派的两兄弟波罗尼都、霍集占发动叛乱,史称“大小和卓之乱”,清军陆续调集万余人前往围剿。那时双方已有了火枪,小和卓的鸟枪队有五千之众,甚是厉害,导致清军数次败退,并因将领指挥不力,使被围数月的叛军突围而走。乾隆皇帝不得不将平叛将领雅尔哈善、顺德处决,整肃军纪。然后从伊犁调兵,越天山,穿死亡之海塔克拉玛干进剿大小和卓。大小和卓兵败,带叛军及民众万余人向帕米尔高原逃遁,并在瓦罕走廊和伊西洱库尔淖尔的山间摆开阵势,欲与清军决战。双方展开了激烈的山头争夺战。清军仰攻,伤亡甚众,便利用武器优势,派神枪手数十人爬上高峰轰击叛军。这时,一名清将竖起大旗,大声呐喊,力劝叛军士兵归顺祖国,回返故土。
这种通过维族翻译的呼喊肯定是感人的,数千名不愿投奔异国他乡的维吾尔民众和着喊声奔下山来,向政府军投诚。大小和卓成了孤家寡人,逃往巴达克山国。清朝遣使至该国要求将其擒献。迫于压力,巴达克山国将大小和卓擒杀。至此,清朝完全统一新疆,在伊西洱库尔淖尔东北岸立了刻有满、汉、维吾尔三种文字的“平定回部勒铭伊西洱库尔淖尔碑”。该地遂有“苏满塔什”之称,意为“有文字的石头”。1891年,沙俄侵入帕米尔,将此碑劫走,现存彼得堡。新疆巡抚魏光焘重镌,并于原址筑墙保护,资为勘界依据。
今天,瓦罕走廊中国和阿富汗各占一部分。我卡拉其古边防军守在我侧的通道上。
傍河而行的通道上,除了冰面就是沟槽,比坐轿还颠。采访组所有的脑袋都敲了几次车顶棚,我们的荒原之马悲壮地颠掉了水箱和电瓶。司机用条大绳和铁丝胡乱绑上将就着走。后来,车终于在一处大坡下趴在雪窝里耍赖了,我们弃车而走。
坡并不太陡,雪也只深及脚面,我们却走得脸色铁青,嘴唇乌紫,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象拼命拉动的大风箱。
终于到了卡拉其古营,那位曾派推土机为上山的军人媳妇打开通路的营长贾双宏,变魔术似的弄来了一盘黄灿灿的炒鸡蛋,飘着诱人的香味。“快吃吧,为了弄这几个蛋,我可费了姥姥劲了。” 他嚼着榨菜很得意地笑笑:“我先到团部家属院挨家挨户地找,然后用装满锯沫的纸箱包装好,抱在怀里带上来。我靠这鸡蛋感动你们,让你们懂得边防军。”
守了十七年山的老贾居然细腻,他的台历上写着:“今日丽生日。”“丽”是他的妻,曾经很迷人,现在已被高原之风吹黑了刮老了。
用鸡蛋感动工作组的高招,杜献洲也见识过。贾双宏斜眼看着杜记者对我说,去年,这位解放军报杜大记者骑着耗牛跟连队巡逻,九天没吃一顿热饭。回来时我双手捧给他一碗面条,荷包了一个鸡蛋,他上来抱着我就哭呵,哭得一塌糊涂。如果不是吃了大苦,人是不会这么哭呀。我拍拍他的瘦屁股,知道血痂把裤头粘在那儿,洗洗吧老弟,留点眼泪以后用吧。我从军校回来第一趟巡逻比你哭得还厉害。
杜献洲听着,“嘿嘿”地干笑,不说话。
山里人贾双宏倾诉的意愿很强烈,嘴像机枪一样嘟嘟着:我不敢骑马。老营长逼我,说如果不骑立刻处分。我说你太不爱护干部了,干部是党和军队的宝贵财富呀。老营长说我不爱护松包软蛋。马摔得我哭了几回,也让我天天偷着洗屁股上磨出的血。在前哨班守防时,我也哭过,想不通天下咋还有这种鬼地方,屋里四面墙上全是水汽结成的冰,早上起床,皮帽上的毛都冻得粘在墙上。不过哭着哭着心就硬了。唉,贫下中农的苦娃娃,混成这样也该知足了。
到处都是人与险恶的环境的抗争。已经是5月了,伙房里的水池跟前竟旺旺地燃着两炉火,水池上面还蒙着两床厚棉被,要不然,一夜之间水池就会冻崩溃。窗户全是焊死的,根本开不开。我问老贾“你是不是准备用一氧化碳把我们熏死,抢夺钱财呀?”“你放心睡,屁事没有。”他说。
也难怪,风无孔不入,冷抵达骨髓,只有焊死窗户了。
第二日,准备向克克吐鲁克边防连进发,忽见对面秃山之上竟然有一株小树,招招摇摇,很诱人的样子,贾双宏说,那就是公主堡。
公主堡修在丝绸之路南道、北道相汇处的咽喉处,原先应该是一处军事哨卡。而塔吉克人称其为“公主堡”。唐朝的时候,人们已经只能凭猜测来判断它的主人了。
唐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对此有绘声绘色的描写:昔日波斯王遣使迎娶汉家公主,“迎归至此,时属兵乱,遂以王女置于孤峰,峰极危峻,梯崖而上,下设周卫,警昼巡夜,时经三月,寇贼方静,欲趋归路,女已有娠,使臣惶惧,谓徒属曰:王命迎妇,属斯寇乱,野次荒川,朝不谋夕,吾王德威,妖气已静,今将归国,王妇有娠,顾此为忧,不知死地,宜推首恶,或以后诛。”
哪知,敢于野合的王女根本不害怕,反而很幽默地说:“勿相尤也,乃神会耳,每日正中,有一丈夫从日轮中乘马会此。”
于是,未婚先孕的公主便在石峰之上筑宫起馆,自立为王,并且把这一带治理得井井有条,邻国异域,纷纷称臣进贡。这便是朅盘陀国的来历。有意思的是,伊朗古代民间传说中也有这个故事。
唐僧在此采访得来的信息是“以其祖先之出,母则汉士之人,父乃日天之种,故自称汉日天种。然其王族,貌同中国,首饰方冠,身衣胡服。”他认为公主堡是朅盘陀国的故都,而石头城则是该国强大后的新都城。
斯坦因曾考察过公主堡并拍下照片,向世人传布了“太阳子孙”的传说。公主堡因此成了考古学家与旅游者极感兴趣的地方。斯坦因说,公主堡“城垣用土砖和杜松枝相间叠砌而成,再向东去,公元前二世纪汉代长城边塞也是用同样的方法筑成的。”
太阳子孙、汉家公主,给这块高地凭添了人间烟火的味道,虽然我们在这条黑色通道里没有看到任何一位牧羊人。
在卡拉其古采访深圳入伍的指导员罗彪
我们最先到达的是漫天皆白的克克吐鲁克边防连。连长、指导员都过来说话,一说起他们在没有电没有菜没有人的孤独里很英勇,他们竟落了泪。如果说他们易动情,他们能一个人在孤独中冷静地守上六个月;如果说他们脆弱,他们在草都不长的地方活得很结实,又是人们心目中最男子汉的人物。指导员说,克克吐鲁克的意思是鲜花盛开的地方。你们见到诗意了吧,草都没一根。我每次走到科西拜勒前哨班那道200多米宽的大冰柱下面,都被“震” 得楞半天神儿,在这儿改造自然、征服自然,全是鬼话。太难了。
正说着话儿,一个叫杨书成的排长把一桶刚挖来的冰放在火炉上,红着黑紫的脸,忸忸怩怩地蹭过来,面对陪同我们的团政委张普选欲言又止。政委催他,有事尽管说。
“我想,想请个假,跟您的车到明铁盖山口去。”
“干啥?”
“看草。我九个月没下山了,草该发芽了吧?我只看一眼就行。”
所有在场的人都没有想到杨书成会为这个事请假。大家沉默着,慢慢地,好像有人的眼圈红了。团政委象下了最大的决心,慷慨地一跺脚说,给你五天假,跟我们的车到团部,看树去。
团部海拔3200米,有着树冠高高的白杨,在春风浩荡的四月,早已经发芽了。
这是团政委能给予杨书成的最高奖励。
看一看浸染着顽强与活力的绿草,成了雪国之中军人的一种心愿,一种朝圣般的行为。
克克吐鲁克再向前,是科西拜勒前哨班,是中、巴、阿富汗三国的交界处,一个金字塔形的山头是标志。没有路,只能沿着山上的马道前进。
我骑一匹红马。它走起来很稳。连长说,你这匹马跑得最快,也最潇洒,我一听便紧张,生怕红马跑起来。不久,我终于发现它也胆怯。它怕水,过水时,水窄,它就飞身跃过,水宽,它犹犹豫豫踯躅不前的样子反而让我有了他乡遇知间的欣慰。战马在河边用蹄子打水,好象要看清深浅才迈步,一个老兵说,马前腿内侧那块圆疤是它腿上的眼,你要把这眼捂上,它趟雪过水时就要失蹄。
过了水,马终于耐不住性子,狂奔起来,我吓得连叫唤一声都来不及,一手拽缰绳,一手紧抓马鞍,随它风驰电掣般隐身于大山中。坚持了一会儿,发现竟没摔下来,便有了很兴奋很刺激的感觉。只是屁股被磨烂了,血透了出来,红红的一块印在军裤上,叫兵们窃笑。
那位知识丰富的老兵说,有次他骑一匹白马去巡逻,回来时,白马一头栽倒起不来了。头歪在地上,要死的样子。老兵吓傻了,把马头抱起来,流着泪说,白马白马你可不敢死呀,我再也不骑你了,我把最好的东西给你吃。白马竟也流了泪。这时天上飘过一块云彩,下了阵雨,我想这是神仙来救我了,给马喝了点水,硬把它拉了起来,结果这马现在还活着。我们都像神一样供着它,不敢骑了。
科西拜勒有一片很古老的工事,营房里的积满了融化的雪水,兵们只能在土红色的石头上搭帐篷住。连里的电话有一部专门放在电视机旁供前哨班的士兵听电视娱乐。
前哨班的班长何云海只说三段话就证明了他的不凡。
他说,一块牦牛大的石头从山顶飞滚下来,砸烂哨所的后墙穿堂而过,却不伤全班一根毫毛,这是冥冥之中的魔力对爱国者的护佑。
他说,人忙不出病,却能闲出病。我们如饥似渴地探听来自人间的任何一点信息,所以迟到的家书都得无条件公开。大家像开班务会一样围圈坐下,一封一封念。战士小崔的对象考上了中专,小崔这个高中生就有点自卑,不给对象写信了。对象来信兴师问罪,小崔哼哼唧唧不愿念。大家就逼他,说如果不念以后别人念信请你外面站哨去。他只好念起来:“我多想你,你却把我忘了,难道你真的不怀念当兵临走前的那个夜晚……”由于后面是省略号,不过瘾,大家就把小崔按倒在床上审他,那个夜晚都干了啥?他光笑,啥也不说。后来小崔的外号就叫做“当兵前的那个夜晚”。
他说,从卡拉其古到克克吐鲁克,所有的电话都串在一根电线上。大雪封山的季节,信送不上来,那些谈对象的、新婚的干部战士急得抓耳挠腮,纷纷托营部的好友念情书。由于大家拿起电话都能听到,这个节目被命名为“情书联播”。据估计,八连副连长在山上思念过度,回去见了女友热情过度,被女友拒绝了,等信的心情自然比别人迫切许多,大声小气地让老乡王参谋读他恋人的信。王参谋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地读道:“我的心都给你了,你还在乎别的吗?等你下次回来,我把所有的一切都奉献给你,好吗?”副连长羞得大叫:“哎哎,停停,打住打住。”王参谋虽然及时地住了口,但全营仍知道了八连副连长的幸福。呵呵,这句承诺太关键了。
何云海在静得能听出声音的寂寞中拼命读书,连里图书室的书他全“扫荡”了,连腌咸菜的书都读了两遍。他说,可惜没菜,没法儿露露手艺。
何云海专门写文章赞美他罐头盒里的一棵无名草《寻求生命的原色》:“只身来到银装素裹的茫茫帕米尔,冬季和白色永远是我们生活中的主旋律。夜深人静的时候,总觉得身边缺点什么。在时间和战士执着的感召下,一颗草籽突然奋发出生命的顽强和青春的绿色,雄赳赳气昂昂地立在那地方。不知名的它给我们带来了新的启示:绿是生命的原色,我们迎来的这根生命种,使人想到了家乡,亲人,祖国,想到了很多很多……”
脸膛粗黑,嘴唇暴皮的何云海羞涩地垂手而立,我们却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只是紧紧地握着他因缺氧而指甲凹陷的手。攒了一肚子书一肚子寂寞的何班长在我们走后不久成为军校边防排长队的成员,这是意料之中的。
凌晨两点,营长贾双宏组织人去营救一辆陷入冰河的卡车。我躺在贾营长高达4000米的床上,枕着他胡乱包了几套军衣的小包袱,听着全部被焊死的窗外西风放荡的歌声,在头疼缺氧亦幻亦真的状态里胡思乱想:
唐僧的脚步很响,脚窝很深,二十年的时光被他一步一步丈量,“使节”上的毛磨光了,白龙马也累得吐血而死,他仍趔趄前行;
汉家公主当年如何住在险峻异常的公主堡里,太阳神如何爱上了她?那满山之上唯一的一棵古柏一定是她亲手所栽吧?
贾营长也在梦境里过来了,他笑得有些怪:我手下这些官兵都是贫下中农的苦娃娃,说心里话,能干到这一步,该知足了。
我泪如雨下,哽咽得不能自已
清晨,我们要到另一个通外山口红其拉甫达坂,要去看树的杨书成很激动地站在车前,一副振翅欲飞的样子。连长拍着他的肩眼馋地说,我这兵越当越没出息了。原来是一听让自己下山就睡不着觉,现在一听别人下山我也睡不着觉。好好看树,给全连带回几片树叶来。
为了中国这棵生命之树常绿,他们立正在没有绿色的地方。他们也许不知道法国戴高乐将军那段著名的话:
是的,一个伟大的国家,如果为了自己和世界必须继续保持伟大。但是,如果它的儿女都舍弃了它,它怎样继续保持伟大呢?如果它的战士不是它的荣誉的象征、勇敢的泉源、希望的中心,它将怎样再建立它的统一、恢复它的伟大光彩呢?它服务的人,以及在它永久的未来中为它服务的先驱者,用庇古的话简单地对祖国说,母亲,看看你的那些战斗得那样艰苦的儿子们。
我们是在下午两点爬上4800米的红其拉甫口岸的。对面就是巴基斯坦了。
红其拉甫的塔语意义有好几种,其中一种就是“血谷”。传说在唐僧西天取经之前,这里有一支多达千人的商队遭遇了暴风雪,他们杀了骆驼,把驼肉一块一块冻在石壁上,然后攀援而上,躲进一个大山洞里。后来,没有人看到他们活着出来。《大唐西域记》里记载了这个悲惨的传说。至今还有人按图索骥孜孜不倦地寻找这支商队丢弃的宝藏。
一块界碑正面是国徽和红色的中文,背面是绿色的巴基斯坦文。中文写着:中国7⑴1986。连长胡晓军说,边防连的马和狗都特别懂规矩,走到离界碑4米远的地方就站下不走了,拉都拉不过去。前哨班的士兵正地河沟里刨冰取水。班长杜一鸣的手被飞溅的冰块打烂了,他吮一吮流血的手,把一麻袋冰背起来走,冰块就在他背上哗啦哗啦地响着。他要这样走4公里。远处,一片一片的羊群安祥静穆地吃着草。杜一鸣说,这会儿看着怪美不是?不行。大风、大雪说来说来。那时我们就有好戏了。陷车的、生病的、断粮的都要我们救。前几天我们三个人还把一辆出境抛锚的卡车推了回来,要不然司机就冻死了。路上几只狼一直跟着我们。我们打了狼一枪,狼杂种狗杂种呼啦一声围过来四十多只,还卧在我们门口的台阶上晒太阳呢!忙得我们又打电话又装子弹,差点进入一级战备。原先这里没有狼,佛教说,动物嫌贫爱富,咱们这边富了,狼群也挪窝过来了。
大胡子巴基斯坦哨兵看到我们的车,跑了过来。他戴着缀有帽徽的蓝贝雷帽,穿一件红羽绒服,伸出手用中文说了句“你们好!” 战士们则用简单的乌尔都语与他交谈。胡晓军说,我们的前哨班是自己做饭,他们的是后方送饭,有一次巴方的路塌方了,巴方两个哨兵三天没吃上饭,我们巡逻到界碑时,他们一面拼命挥手,一面指肚子。问清了情况,我们请示上级同意,为他们做饭送饭,还把最好的罐头都给了他们。四天后,路通了,巴方这一地区的最高军事长官夏姆夏德上尉带着翻译和两条牛腿来到了界碑前,通知我们的最高长官过去。我和指导员陈重敏去了,收下了他们的谢意,没有收牛腿。夏姆夏德急得直嚷:“这肉嘛,没有毒的嘛,完全是非常感谢中国军人!”但我们有纪律,还是没有收。我们回头走了很远,听到他们大声在喊,仔细一听,是“中巴友谊万岁!”
(题图和文中部分照片由边防十二团战友和阿宁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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