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藤周作不是凭借文字取胜,他的作品整体拥有让人感动的力量。”
——安冈章太郎(日本作家)
远藤周作(1923—1996)日本著名作家。出生于天主教家庭,幼时随家人居住在中国大连,少时皈依天主教,青年时期留学法国。1995年,远藤周作被授予日本文化勋章,次年病逝于东京。其作品充满对生命、哲学、宗教、民族性、东西方关系的深刻思考和沉重追问。在日本现当代文学史上有着承前启后的枢纽地位,是日本最重要的作家之一。
远藤周作的代表作品有短篇小说《白人》(获芥川文学奖)、长篇小说《海和毒药》(获新潮文学奖和每日出版文化奖)、《沉默》(获谷崎润一郎奖)、《深河》(获每日艺术奖)。其中,《沉默》被著名导演马丁·斯卡塞斯改编成了同名电影。
《沉默》电影海报
《哀歌》是远藤周作的短篇小说集,可以说,如果他没有一篇一篇地创作《哀歌》中收录的短篇,就不会有《沉默》。
在这些故事中,远藤周作始终关注的信仰与反叛、圣洁与背德、受难与恐惧、坚贞与隐忍、挣扎与超脱等主题已有端倪,他之后重要的代表作《沉默》《深河》中的一些意象在《哀歌》中也有隐晦的表达。
“我最喜欢的却是小说中描写普通人生活的几个故事。”编辑说:“在这些故事中,有中年夫妻之间的隔阂,有人在面对疾病时的种种反应,还有永恒的孤独,对人性的描写要多过对信仰的追问,反而更能打动我。”
《哀歌》
(日)远藤周作 著
赵仲明 译
《哀歌》收录的第一篇小说《旧病复发》便是一个关于普通人的故事,讲述了一对进入婚姻倦怠期的中年夫妇去欧洲旅行的故事。
旅行始于丈夫的一句玩笑,妻子却欣然答应。途中,丈夫察觉到身体的异样,却为了考验妻子对自己的重视程度,坚持走完行程,结果旧病复发。
妻子知道丈夫对自己的爱不复从前吗?
丈夫希望通过旅行找回“贤妻”身份之外的妻子吗?
妻子更看重难得的旅行还是丈夫的身体呢?
丈夫最后为何要向妻子道歉呢?
“虽然大多数故事是一曲曲‘哀歌’,但却哀伤而不绝望,有一种坦然面对真实的人生中无处不在的哀伤与孤独的平静,而这种平静,让人忍不住心生感动。”
小编节选了一段《旧病复发》,我们一同体会一下。
旧病复发
“我可能复发了。”
吃早餐时,佐田将咖啡倒进杯子咕嘟咕嘟地一气喝完,以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开口道。
“复发?什么复发?”
“肺。”
妻子将抓着纸巾的手放到膝盖上,沉默了片刻。佐田一声不吭地听着冬蝇撞在房间的窗户上发出的嗡嗡声。
“你开玩笑吧?”
佐田注意到妻子抓着纸巾两端的手指十分用力。
“是吧,你是开玩笑吧?”
“不是。”
“为什么?为什么会复发?”
“也不确定就是复发。我说可能复发了。”
佐田简明扼要地对妻子说明来巴黎之后身体感觉格外沉重,到了午后从肩部到左胸出现窒息般的倦怠感。
“不过,也不能光凭这些就判断是肺部的问题。”
“一定是累了,”妻子突然声音嘶哑地开口了,语速很快,“你想,两周前你不是打了很多行李包吗?肯定是因为打包引起的肩头酸痛。”
“是吗?”
“是的,就是。首先,你没有发烧,也不咳嗽。”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丈夫的脸,一副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的模样。
“脸色也不坏呀。”
然而,佐田发现,妻子越是极力强调他很健康,越是无法掩饰眼神中流露出来的胆怯。
(哎呀呀,这女人和我一样,竭力否认我旧病复发。)
佐田忽然觉得十分可笑。自己和妻子两人,一如仓皇逃窜的两只老鼠,被“复发”这只不祥的动物在屁股后面追赶,滑稽不堪。
佐田这样想着,但他内心更愿意相信妻子的这番话。她说得没错,自己既不咳嗽,也没有发烧,镜子中的自己,身体也没有明显消瘦,凭什么就断定自己肺病复发了呢?
不过,此刻一种带有恶意的想象逐渐占据了佐田的脑海:妻子为何如此竭力否认我生病一事?
(一旦我病了,本次的旅行也就该结束了,她肯定无法接受这种结果。她对这次海外旅行是多么期待啊!)佐田歪着脑袋,偷觑妻子的侧脸。(所以她也不得不否认我旧病复发。)
然而,妻子根本没有察觉佐田的心理变化,不断重复着你没有发烧、脸色不错之类的话。
从这天起,佐田内心萌发了另一种无以名状的疑虑,因为他不清楚在妻子心里旅行和自己究竟哪一个更重要。妻子害怕自己旧病复发最真实的理由,难道不是不愿意中断本次旅行吗?
(她原本也不是那种将这两件事放到天平上衡量而不知道哪个更重的蠢货啊。)
佐田这样想着,试图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直到今天,妻子在操持家务、照顾孩子上尽心尽责,几乎挑不出毛病,所以她绝不可能是个坏妻子。况且,她如果是个名副其实的贤妻,一定会首先考虑丈夫的身体。这是佐田自己的逻辑,是作为丈夫对自己而言最有说服力的逻辑。
可是佐田很快发现,这套逻辑并不是一成不变的。
佐田寻思,老是一个人在那里胡思乱想也不解决问题,便请大使馆的人为自己介绍在此地留学的年轻的日本医学生。佐田担心去找法国医生的话会有语言障碍,而且白人和日本人体质有差异,也存在误诊的可能性。
有个大阪出生的年轻医学生住在塞纳河沿岸的贝莱查斯的出租屋里,过着单身小日子。落满灰尘的书桌上,从大阪寄来的海苔、佃煮一种可较长时间保存的日本传统食品,通常用小鱼或贝类肉加入酱油等调料炖煮而成。——译注东倒西歪地挤在医学杂志的缝隙中。“其实我的专业不是临床内科,是外科,”稚气未脱的年轻医学生一脸困惑地对突然造访的佐田解释道。
不过,医学生还是戴上听诊器为佐田做了全身检查。他像个熟练的医生那样不停地吩咐佐田“请大口吸气”、“请吐气”。
“这种检查无法确诊是不是结核病。能听到罗音,但不能断定就是肺部的问题,还是拍一张X光片比较好。”
“但我既没咳嗽也没发烧。”
“结核病未必有咳嗽和发烧的症状。可能的话还是尽早结束旅行,拍一张X光片看看为好……”
佐田留下一大盒从日本带来的昆布丝作为谢礼,返回旅馆。
他按下房间的门铃。打开房门的妻子,双手紧握着房门的把手,脸色苍白地仰视佐田。
“孩他爸,怎么样……”
“没有确诊,”佐田叹了口气。
“医生说还是中止旅行为好。”
“你说中止旅行?”妻子吃惊地大声嚷了起来,“尼斯和马赛都不去了吗?”
“啊,不去尼斯了,也不去马赛,”佐田咀嚼着残忍的快感,“不骗你,尼斯和马赛都不去了。不愿意?当然不愿意,是吧。”
“那也没办法,”妻子背过手看着指尖回答,“不管怎么说,你的身体最重要啊……”
可是,佐田很快从妻子的态度上看出来,这么一句只有贤妻才会说的话并非出自她的真心。几年的婚姻生活下来,佐田很清楚妻子在不得不和自己的情绪做斗争时会有的举动。
佐田一头倒在失去了弹性的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妻子拖动行李箱发出的巨大响声传入他的耳中。
“你在干吗?”
“整理行李。反正不去尼斯和马赛了呀。我还是抓紧时间,先把手提行李和要寄的船运行李分开来。”
语句听上去很温和,语气却好像克制着满腔怒火。期待了这么久的法国之旅,并非自己的原因而不得不放弃,妻子的不满似乎找不到发泄的出口。她“啪嗒”一声重重地合上行李箱,粗暴地将钥匙插进锁孔,咂了一下嘴。
“啊啊,这么便宜的锁,关不上箱子。”
“你说什么?”佐田也有些恼火,不由得高声了起来。
“没什么,”妻子绷着脸看了一下佐田。
佐田开始担心,如果妻子这种情绪持续两天、三天的话怎么受得了,而妻子嘴上不明确表达自己的不满,光对着行李箱、行李锁出气,心情会变得更加糟糕。
“我说,我们还是去各处转转,”佐田终于情绪烦躁地说出一句话,“就这样吧,就这样定了……”
说完这句话,佐田发现自己主动走进了圈套。
“真的可以吗?不用勉强,”妻子说。果然她又像贤妻那样,眉宇间露出了担心的神色。“万一真的是旧病复发,我可担不起责任。”
结果,佐田夫妇决定按计划坐火车去法国南方转一转。现在佐田已经丧失了对旅行的兴致,哪怕是去从未踏上过的土地、陌生的街道。他只是不想面对自己担心旧病复发的不安内心和妻子不满的表情,因此拖着疲惫的躯体继续完成旅行计划。他带着履行某种义务,不,准确地说是自暴自弃的心情坐上了火车。
从巴黎开往马赛的火车奔驰在白雪皑皑的田野上。有时穿越城市和村庄。那些城市和村庄的中心必定矗立着教堂。八个人的包厢中,坐着四五个貌似出征阿尔及利亚回国的军人,和带着孙女长着一张山羊脸的老太婆,他们时不时地偷觑几眼佐田夫妇,一旦视线撞在一起便赶紧移开。包厢中暖气的热量和憋闷让佐田喘不过气来,他不时地擦拭额头和脖子上的汗珠。
“不要紧吧?”佐田的妻子担心地低声问道,“发烧吗?”
对妻子的询问,佐田不再像过去那么相信了。他甚至想反问,既然我是必须好好照顾的病人,为什么还让我坐火车?如果这么责备的话,妻子无疑会回答决定这次旅行的是你自己。
(不错,最后决定去马赛和尼斯的的确是我自己。)佐田苦笑了一下。(可是,逼着我说出这话的是谁?)
他斜视着坐在身边的妻子的侧脸,她说着似乎很关心自己身体的话。这是个在任何场合都能将自己置于贤妻位置上的女人,让身为丈夫的自己找不到指责她的理由。佐田产生了莫名的厌恶感,从座位上站起来。
按照计划,佐田夫妇在火车所到之处的大城市和古迹名胜下车,参观了以丝绸产业闻名的里昂,历史上被赶出罗马的教皇的宫殿所在地阿维尼翁。不可思议的是,佐田的胸闷和身上沉重的倦怠感不知不觉地消失了。这种健康状态持续了四五天后,他自己也忘记了在巴黎旅行时有过的那种强烈的恐惧感。他走在妻子的前头,上下里昂美术馆的楼梯,穿梭于著名的圣让大教堂的各个神殿。
夫妇二人在阿维尼翁法皇厅参观时,佐田忽然发现妻子的唇角浮起了一丝揶揄的笑容。冬天的夕阳透过古老的法王厅墙上的彩色玻璃洒在教堂的地面上。脸颊沐浴在夕阳中的妻子,望着大踏步走动的丈夫,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有什么不对劲吗?”
“哪里,没什么不对劲,”妻子说着转过脸去。
佐田明白了妻子露出那种笑容的理由。先前那么担心旧病复发而坐立不安的自己,眼下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劲头十足地四处走动。她一定在心里暗自鄙视自己,嘲笑自己,她肯定觉得自己是个既小心眼又十分小题大做的男人。
佐田眨巴着眼睛寻思,自己在妻子面前过早呈现出良好状态实在有欠考虑。同时,他也生妻子的气,她非但不为自己的身体恢复了元气感到欣喜,反而在夕阳下嘴角浮出了冷笑。但是,与这些相比,让佐田有些悲伤的是自从来外国旅行,不,自从开始担心旧病复发之后,夫妻关系便变得和以前不同,两人便相互猜忌,相互猜疑对话中的弦外之音。
于是,佐田从第二天起,不再在妻子面前表现得身体健康。昨天妻子脸上隐隐浮出的嗤笑,犹如一根小刺依然残留在他的脑子里。他决定即使没到那么疲惫的程度,也要坚持用非常疲惫的表情和语气与妻子相处。他十分清楚自己的行为很孩子气,但他觉得眼下没有更好的选择。
佐田的妻子似乎很快识破了丈夫的演技。昨天还行走如飞的丈夫,今天却行动迟缓地跟在自己身后,还时常停下脚步,为自己的右手把脉。妻子对丈夫刻意的行为变得不耐烦起来,开始故意无视他的举止和长吁短叹。两人各怀鬼胎地一路从马赛玩到了尼斯。
就这样,担心旧病复发的不安情绪影响到了夫妻的心理状态。它已经不再是佐田身体上的问题,迄今为止在丈夫眼里几乎无可挑剔的贤妻,现在却让佐田看到了她的另一面。
事到如今,他后悔不该带妻子来这趟旅行。如果没有带她来旅行,自己应该还是一如既往地把她看成是个不坏的妻子。
不过,与妻子的问题相比,佐田更是每天被自己是不是真的旧病复发了的疑惑搞得心神不宁,并在和妻子之间持续不断孩子般的较量中精疲力竭。(唉,不如让我咯血吧,咳出点血痰吧。)
和离开巴黎时的心情不同,佐田甚至想,如果真的是旧病复发,不如早点发作为好,那样的话,不光是自己,夫妇二人心理上的负担都会一下子减轻下来。
可是,让人啼笑皆非的是,自暴自弃的佐田开始盼望旧病快点复发时,身体上的那些症状却不再出现。当然,一定程度上的疲劳和肩酸还在不断袭来,但是巴黎旅行时几乎每天都能感觉到的脸颊上和手掌心的烧灼感以及胸闷的感觉全都荡然无存了。
佐田觉得自己被肉眼看不见的东西耍了。这个肉眼看不见的东西对自己夫妻二人满怀敌意,不断地通过对旧病复发的不安心理玩弄自己和妻子。
佐田怀着苦涩的心情带妻子从马赛玩到尼斯。只有这一带,虽然还在一月份的季节,却是温暖的阳光洒满白色的街道,地中海平静的波浪轻轻拍打着城市的海岸。来这里避寒的老年夫妇和女人们甚至搬出桌子在海边晒太阳。佐田也和妻子一起坐在桌子旁喝马天尼酒。
“我要给孩子们寄明信片。”
妻子不知不觉又回到和在日本时一样的贤妻良母的老样子。佐田想起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面对妻子时会产生一种莫名的空虚感,但仅就作为妻子、孩子们的母亲而言,她还是值得信赖的。而这种信赖感现在消失得无影无踪,自己的内心受到了伤害。妻子正驱使着白净的手指给孩子们写明信片,佐田漠然地注视着她,脑子里思考着之所以走到这一步的原因。
两人在海边晒了日光浴后去水族馆参观。所谓水族馆,也就是一间很小的房子里放了些四边形的玻璃盒,里面养着从附近捕捉到的十分常见的普通鱼类供孩子们参观。佐田夫妇夹在一群嬉闹的白人孩子中间,将四边形的玻璃盒浏览了一遍。
“快看这条鱼,听说身上的颜色会根据周围环境的颜色而变化。”
听妻子这么一说,佐田朝水槽中望去,有一条和比目鱼很像的小鱼安静地躺在茶色的沙砾上。果然,这条鱼躺在白沙上的躯体变成了白色,靠近褐色小石块的部分变得和小石块的颜色一模一样。佐田看到这条鱼时,脑子里的那个东西好像被什么东西刺激到了似的让他焦躁不安起来。究竟是被什么东西刺激的呢?当时佐田还不是很清楚。
当天晚上在旅馆用餐时上了一条比目鱼。大概是被比目鱼的小刺卡到了,佐田喝了很多水下去,还是感到喉咙隐隐作痛。
喉咙的隐痛让佐田半夜醒了过来。夜色中他睁开眼睛,能听到远处海浪拍打在岸上的沉闷声音。他想起在巴黎的克莱贝尔大街的旅馆里自己也经历了辗转反侧的一夜。只是那晚听到的不是海浪的声音,而是夜晚城市的喧闹声。妻子也像现在这样发出轻微的鼾声熟睡着。夫妻究竟是什么?和陌生的路人有什么不同?和在巴黎度过的那晚一样,佐田又开始思考起来。
鱼刺卡在喉咙里的感觉依然挥之不去。佐田打开洗面台上的灯,往杯子里倒了一杯水。随后,他像吐痰那样将积在喉咙里的东西吐在洗脸池里。
是鲜血。飞溅在毛巾上的红色的鲜血,在荧光灯的白光下显得格外鲜亮。镜子里照出了佐田发青的脸,他明白了,之前心里觉得已经发生的事情终于来了。
丈夫放水的动静吵醒了妻子。
“你在干吗?都这时间了。”
“吐血了。”
佐田的背后出现了片刻的沉默。突然:
“我说过多少次,从巴黎直接回日本……”妻子的说话声听上去特别尖,“我都说了不必勉强,旧病复发的话我可负不了责任。”
佐田身体靠在洗脸池边的墙上,闭着眼睛。他的眼前浮现出今天白天在水族馆里见到的那条鱼。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条鱼和妻子本质上是一样的。尽管不清楚理由,但佐田就是这么觉得。啊啊,那条鱼才是自己在妻子身上从未发现的、既非主妇也非人母的女人的本质,佐田想。
“啊啊,”他有气无力地回答妻子。
“都是我的错。”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 南京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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