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秽”质兰心，济公的诗雅得特别俗

凤凰读书 旋覆读古诗专栏

湖中夕泛归南屏(之四)

济颠道济

五月西湖凉似秋，

新荷吐蕊暗香浮。

明年花落人何在，

把酒问花花点头。

秽质兰心的诗

旋覆

有几句剪影/阴影感的诗，在我记忆里仿佛别成一类。“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唐代祖咏的《终南望余雪》，十个字啊，其光线和心情精确无比。“过水穿楼触处明，藏人带树远含清”，李商隐这首《月》，据说第二句说的是月里的树和人，我无论如何不愿意同意，觉得说的还是大地上的实物，因此后面的“惆怅”和“有情”才饱满。

“子规声里雨如烟”、“飞过青山影里啼”、“槐荫满地日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也都是大块阴影作为空间，时间疾驰，语言文字好像就势脱落了。难怪废名说古诗的语言好其实就是形象好。《红楼梦》里史湘云勾了“菊影”，里面有一句“窗隔疏灯描远近”，也算动人。苏轼“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影子大大不同，硬比的话，真是比出了史湘云的不幸。李贺“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虽然有两个比喻，但分明没有比喻一样，实在是早已遗失了的那种直接，无影，却又是全息的影；给人顶天立地的充盈感。

至于“一声啼鸟破幽寂，正是山横落照边”，则雄奇不可挡，断然指出了眼耳所在。令看着幻影的人没法再含糊、陶醉、多想。

这两句来自济颠道济禅师，即我们说的济公。他还有一首雄奇、可爱又严正的《醉傲》：醉傲疯癫卒未休，杖头明月冠南州；转身移步谁能解，雪履芦花十二楼。如果不从禅诗的角度看它，其诗难免如同李商隐的隐晦和典多多，仅是唯美的密码了。济颠禅师其实写了很多诗词歌赋，他常常把洒脱、幽默、粗言细语、生吞活剥和唯美融在一起，读来惹人浮起笑意，在我看来，称得上“奇诗”。前面的山横落照出自《湖中夕泛归南屏四绝》，里面第四首“把酒问花花点头”最为不奇，但这不奇之奇恰又成了它的奇处，不是醉傲疯癫么，怎么忽而家常起来，“花点头”质朴到了“问客从何来，言从水中央”的汉乐府去了，好玩却实在，给人“诗正是这样”的信心。解释吗，这么自然实在，还从哪里解释呢——应该说，这是我最爱这一句的原因了。

济颠的诗按文学标准，我觉得是不输任何一个宋代诗人的。按禅诗一路，据说几乎无一句、无一字而非禅境，论见地与工夫的话，背后则是几十年的深刻造诣，读的人若不到份上，也没法自信地讲一句“子非我”。不过话说回来，读诗读禅，读李读杜，一向是各读各的，也没毛病。我读的是《钱塘湖隐济颠禅师语录》，名叫“语录”，其实是个中篇小说，以他的生平故事串起了所作的绝大部分诗作——这本小说读下来，看看禅诗之活泼之耿直，对于当代那些描摹出来的假禅诗伪禅画，也就一目了然了。

我个人认为古代最好的中篇，一是《李娃传》，一就是《济颠禅师语录》了。《李娃传》的出色全在写实，好像一不小心写出了浪漫，成色全靠日常现实，比如如何一天天熬粥，比如如何进行葬仪比拼，又突然旁逸斜出出现神采飞扬的薤露一节。《济颠禅师语录》也是这样，文本来自当时人的叙述，还没有后来元明清的铺张规模，两万多字讲其一生，不得不鲜活硬实。又因为记录者对待语录的严肃认真——字字句句要精当，还要达到增不得一字减不得一字的熟练，同时照顾对话的顽皮、市井的质感，我觉得是文质彬彬的典范了。其中诗歌和叙述的份量大概各半，跨文本，但丝毫没妨碍主人公秽质兰心构成的情节张力，简直可以说，雅得特别俗。

小说里的诗、词、偈、颂也不像一般的话本那样，常常是凑趣，在这里，它们是构成故事的非常要紧的内容，因为在写或说诗词偈颂的时候，往往是情节的反转，相应也是对内在雄浑世界的飘然呈现。“把得定横吞竖吞，把不定东走西走”、“满满盛来没底碗子，齐齐吃去无心道人”、“咦，青青岸边寻不见，分明月夜梨花上”、“唯有衲僧浑不管，且须慢饮三杯，冬来犹挂夏天衣，虽然形丑陋，心孔未尝迷”……主人公禅风弥漫，触手生春。

从语言形式和语音分布上说，《济颠禅师语录》也完全可以说是一部诗集，隔两三段叙述就会出现诗歌，几十首诗词错落期间，叙述部分完全可以看作创作背景和创作现场，这样读起来，它到现在也依旧能给人以新鲜的阅读体验。

有意味的是直到明朝后期，文士们大量收集小说刊印，《济颠禅师语录》才开始作为文学流传。但其实早在济公圆寂后，说书艺人们就开始了演讲，不停地以口头传播着。中间差了四百年，也许只能说由于正统文学的精英属性，不如此才怪。

最后再引龚自珍的一首诗，《别黄蓉石比部玉阶》：不是逢人苦誉君，亦狂亦侠亦温文。照人胆似秦时月，送我情如岭上云。我觉得些微有些济颠禅师的影子，但私心里，又觉得只是写出了他的万分之一。

（完）